論今世不重昭明文選暨詩一首

玄暉

論今世不重昭明文選

夫詞采流麗，不因時而褪損，情韻纏綿，非異地而變化。然而文選初出，家視為千金之寶，至於今世，人輒輕薄棄置之。遂使子虛三都，世徒聞大賦之典，安仁二謝，人長譏前哲之文。何也?

予不才，試歸其因於三，並陳於下。

首者。好名逐譽，人之性也。故知向聲背實，非始魏文之世，是我非他，長傳漢武之風。乃使陶凌鮑謝，歐壓楊劉，但因世譽高下之故。既而惟杜是尊，無辨集中之精粗，獨蘇為尚，不察詩體之優劣。乃使名者益名，不名者益不名。然後蓋棺定論，是非黑白，永遠沉淪。孰善孰惡，孰優孰劣，遂不復再為人所疑矣。

再者，雅俗之辨，非天生而知之者，實賴後天之教育。然而鄉儒當道，愚士名世，遂以鄙俗是美，華言是惡，陽剛則尚，深婉則鄙。卻清新靈動之詩，彰躁進氣粗之文。所以沈宋被貶，辛陸受譽。自清初以來，人以李杜韓白蘇黃陸元為大家，視六朝、沈宋韋柳王孟儲為傍戶，詩道之淪，更無復逾此矣!

再者，詩之美，本不盡於娛身悅心，更非當以之揚德載道。比興之義，故非為文章之所源，神韻之說，亦未必詩道之所止。詩之境界，有攸長綿遠，使人探尋不盡者；有凌世高逸，使人仰而彌慕者；有清澹寧和，使人靜心濯慮者；有深情刻骨，使人讀而涕下者。其境界浩蕩層疊，千變萬化，又豈只在好高好大，好宏好厲。而人不知者，安於本身之識見，自己之學力，遂以李杜為天地，白陸為山川，不復再鑽研他詩，竟便終身留滯於此。

故知大雅蒙灰，由來已久，經典塵封，有之緣由。欲窺文選之秘境，實需賴讀者之智慧。然而世人自蒙其智，學者自蔽其目，由使經典之書，從此不復為人所重矣。

上文多少有一些誇飾之成分，但大致也代表我的看法。

另外，實際上昭明文選(尤其文選詩)今世不受(大眾與非研究六朝文學的學者)重視原由:

• 語言上比起唐詩宋詞，更不貼近現代白話語言。閱讀上要求較高國學能力，我私下認為也要求較高的閱讀理解能力。
• 六朝詩與駢文長期多少受到汙名化，給人一種重視外在沒有內容、或虛浮綺靡的刻板印象。
• 文選詩有些詩稍乏神韻，讀起來較不舒適暢動。
• 詩好用僻典，雖有註，然使人讀有隔閡，少耐心者便擱而不讀。
• 人們對詩的內在精神了解甚少(雖然多數人不會承認)，常常無從了解一首詩真正之內涵，也遑論讀懂六朝詩。
• 近代學者輕視六朝詩與賦，使得六朝詩賦不選入課文、也常缺乏管道使群眾認識。
  
  

唐詩不能全然取代文選詩，人們當讀文選詩的理由：

1.部分六朝詩人的性格氣質，具有獨特性，在唐宋找不到可取代之人，如二謝鮑照。
2.選詩之雅縟縝密，別為一種詩風，詩風與唐風有別，然無絕對之高低之分。
3.文選影響後世詩甚遠，不讀文選，不能理解一些唐宋詩詞常用典故（如常引用六朝詩人名入詩）。
4.唐詩有些句子變化自六朝人詩句，讀者需讀文選，方能辨其源流與所習。
5.四言、五言古詩是詩之源由，五言古詩自有近體詩不可取代的高處與特性。唐人不擅長四言，五言古詩也稍遜或伯仲於文選五古。故知讀詩者不可不讀五言古詩，讀五言古者不可不讀文選。
6.讀文選可知雅治俗。唐人詩雅者多，然著名詩人詩不少雅俗混雜，宋詩西崑以後，罕有雅者。

為了表達我對文選的一些情感，我寫了一首頌文選（主要以文選詩為主軸）之詩，較以遊戲的心態寫成，說是頌，大概也只是將梁以前文學史以詩的方式稍微梳理一遍，因為是頌，難免有些誇飾的成分，也望讀者不需太過計較了。

風流原有始，堪溯姬周世，

三代蘊詩騷，二京衍流麗，

屈賈稱雙哲，班揚承一系。

乃至臨皇魏，弘雅興巨製，

蔥蒨賴七子，燦爛仰二帝。

嵇阮發清音，晉祖更紀歲。

風雲匯洛陽，賢士真濟濟，

三張盡才人，二陸本吳裔。

康樂好山水，明遠乘奇勢，

撫膺與清輝，辭采相延遞。

齊室代劉宋，文章重變替，

四聲繕音律，三易去凝滯，

休文實俊傑，宣城毓明慧。

穆穆我武皇，興師除前厲，

乃建此大梁，拯民復海霽。

誕斯皇太子，性長懷仁惠，

敬士師良賢，博學善文藝，

遂編此文選，裁兀存精細，

篇篇質金玉，章章郁蘭蕙。

長詩耀後代，大賦驚先睿，

熠熠傳千載，光芒永不逝。

用平水運，去聲八霽

分段釋義

時代順序：（三代）周秦漢魏晉宋齊梁

風流原有始，堪溯姬周世，

三代蘊詩騷，二京衍流麗，

屈賈稱雙哲，班揚承一系。

三代：夏商周；詩騷：詩經、離騷

二京：西京與東京，分別指長安與洛陽，以之借代兩漢。

屈賈：屈原賈誼，史記以兩人合列一傳。文選錄楚辭，並錄賈誼一賦、二、三文。

班揚：班固、揚雄，皆東漢漢賦名家

乃至臨皇魏，弘雅興巨製，

蔥蒨賴七子，燦爛仰二帝。

魏三帝並稱三祖，然文選未選明帝作品。建安七子：劉楨、王粲、應瑒、陳琳、孔融、徐幹、阮瑀。詩以劉禎王粲為名，詩品具列上品，唐代，劉楨曾與曹植並稱曹劉，而一些人對粲之評價高於楨，粲另外長於賦。

嵇阮發清音，晉祖更紀歲。

風雲匯洛陽，賢士真濟濟，

三張盡才人，二陸本吳裔。

嵇阮，嵇康阮籍，活動於魏末司馬氏掌權之時。晉一統後，全國人才多集於晉都洛陽，一時人才輩出，人稱三張二陸二潘一左，其中有四人詩品列於上品，故寫有三四句。

三張：張華、張載、張協（一作張載、張協、張亢）三張詩後世以華最著名。而詩品列協於上品。

二陸：陸機、陸雲，吳郡人，孫吳領將陸遜之孫、陸抗之子。年少於父亡後，曾暫帥吳軍，吳亡後隱居，後入晉。機曾著辯亡論，論吳國興衰，著詩吳趨行，抒對故土之情。

康樂好山水，明遠乘奇勢，

撫膺與清輝，辭采相延遞。

康樂：指謝靈運，靈運襲康樂公爵位，故世稱謝康樂。明遠，鮑照之字。二人皆南朝宋詩人。

撫膺一詞，指撫胸感慨，常見於魏晉詩，亦見於鮑詩。清輝，見於謝詩，「昏旦變氣候，山水含清暉」，後以之借稱山水，詩至康樂，遂開山水一派。

齊室代劉宋，文章重變替，

四聲繕音律，三易去凝滯，

休文實俊傑，宣城毓明慧。

休文，沈約之字。宣城，指謝脁，脁曾任宣城太守，又多名作作於宣城，故後世稱之為謝宣城。

二人皆永明詩人，沈約提出四聲八病之聲律說，影響近體詩格律之建立，永明詩人又提出三易說，即用字易、用典易、誦讀易。故影響後來梁詩與後世詩，多能流暢圓滑，庶無缺乏神韻問題。

穆穆我武皇，興師除前厲，

乃建此大梁，拯民復海霽。

誕斯皇太子，性長懷仁惠，

敬士師良賢，博學善文藝，

此段言梁武帝建梁與昭明太子事。昭明太子名蕭統，為文選的號召編篡者，有令名，早亡，故較無汙點遺世。

遂編此文選，裁兀存精細，

篇篇質金玉，章章郁蘭蕙。

長詩耀後代，大賦驚先睿，

熠熠傳千載，光芒永不逝。